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懺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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懺悔

方撤了早膳,門外太監來報:“回稟陛下,曹國舅求見陛下。”

皇帝原本有些喜色的臉覆又沈了下來,咳嗽了一聲方道:“進來。”

曹國舅今年已近八十,須發皆白,滿目褶皺,顫顫巍巍地由小太監扶了進來。

他進殿來,一把推走小太監就要跪下磕頭。

這模樣可別在宮中磕出個好歹來,皇帝忙上前攙住他道:“舅舅不必多禮,你這麽大把年紀了可別折騰了。”

索性曹國舅老眼昏花,語言倒還清明,堅持跪下行了三跪九磕之禮後,方才道:“行面君之禮乃是臣的體面,老臣只要活著一日,這禮便半分不可廢。”

陛下訥訥地扶起他道:“你多年不曾入宮,今日怎麽想起來看朕這個外甥了?”

一語方畢,老國舅又顫顫巍巍地跪了下來,埋頭就是哭。

陛下無語地看了看沈一奴,沈一奴忙上前攙扶起老國舅,二話不說就將他往旁邊的椅子上讓。

不等他開口便將他按坐了下來。

一使眼色,旁邊伺候的幾個小太監忙跪了下來,給他揉腿捶腳。

曹國舅老臉上還掛著淚,被這一通折騰也不好跪下繼續哭。

只好伸出袖子來擦了擦淚。

皇帝這才放下心來,走到不遠處的炕上坐了。

曹家這位老太爺畢竟年紀大了,又是他母族親舅舅,實在是打不得罵不得,只能當個菩薩供著。

皇帝耐心地道:“舅舅近來身體可好?吃飯如何?行動可還方便?”

曹國舅一一地答了,可皇帝東拉西扯了半日,楞是不問他因何而來。

實在無法,曹國舅只能擡起渾濁的眼睛,主動道:“今日老臣前來,是求陛下殺了我那不孝的大兒子!”

曹國舅的大兒子,皇帝的表兄,正是工部尚書曹不度。

打這曹國舅上門,皇帝便知他所為何來。

工部主理建造工程,皇陵這麽大的工事自然也由工部主管,中書省協理。

不曾想這幫子賊子,竟將貪腐的手伸到了朕的皇陵中去。

所用物料層層剝扣,賬冊實物樣樣不符。

他的臉當真是被丟盡了。

只是據太子說,皇陵坍塌倒並非這些東西造成的,乃是那日遇上輕微地震,山體滑石,這才造成皇陵坍塌,歸其原因,乃是欽天監堪測不準,吉時有誤。

不過在此次皇陵案,層層貪腐卻不能不管。

新朝建朝不過百年,戰亂剛止,蛀蟲卻生,這些年皇帝公中空虛,捉襟見肘,可下面的大臣卻各個富的流油。

只是他卻一時沒有魄力鏟除一些朝廷蛀蟲。畢竟這些世家門閥錯綜覆雜,盤根錯節,牽一發而動全身。

只是這幾年太子幫他接手了許多朝事,他原本就心力交瘁,此時更是能少管則管。

自皇後離宮,他對這皇位也無甚流連,只覺得厭倦。

工部在此皇陵案中自然受了牽連。

不能說是牽連,他是此工事主理,理當為禍首。

只是此話皇帝卻不能與舅舅講。

他此番前來,說是要殺兒子謝罪,其實不過是以退為進,想要保住兒子一條命。

皇帝想到此,佯裝驚訝道:“舅舅此話怎麽說,大表兄在工部辦事得力,朕很是倚仗。太子前些時候還常誇他辦理皇陵一事,極是用心,為了我李家盡心盡力。”

只是既然極用心,盡心盡力,皇陵怎麽塌了?

曹國舅訥訥地道:“不度自小嬌生慣養,太過自負,他哪裏辦過這麽大的工事,陛下實在太擡舉他了。這皇陵乃是祖宗所選之地,他思慮不周,哪能想到這九龍山竟也會發現山體陷落之事?終於釀成大錯。”

皇帝心中冷笑,你這鍋倒是甩得快。

“皇陵案朕已交給太子全權處理,此種細節還不甚清楚,待他今日進宮,我問問便是。”

曹國舅拼命咳嗽起來,仿佛要將整個人都咳得散了架子,幾個太監忙端水的端水,遞痰盂的遞痰盂。

忙活了半晌,他方道:“老臣聽聞此次太子殿下抓了三省六部不少官員,光五品以上就有三十五人,而三品以上就近十人!”

“陛下啊陛下,”曹國舅終於推開眾人,跪了下來道,“我大新在京官員三百多人,竟有一小半被皇陵案所牽連,若都是殺了或革職,老臣恐怕這朝局不穩,人心不定,終將釀成大禍啊!”

皇帝閉口不言,此次確實牽扯進的人甚多,他心中本也有些猶疑。

只是太子似乎全不放在心上。

聽聞昨日會審,都是黃昏時分方才前去,站了站便走了。

曹國舅見陛下面色有些動搖,忙又繼續道:“老臣大言不饞,鬥膽進言。我們曹家自然是世代為陛下效忠,只是此事甚大,若是陛下決意整治,我們曹家必定赴湯蹈火再所不辭。只是此事不能操之過急,唯有緩緩圖之,大事輕放,日後慢慢算賬,才為上上之策。”

他此番之言倒是正中皇帝下心,他想了一會方道:“此乃老成謀國之言,朕知曉了。”

皇陵案經過一個多月的探查和審訊,所涉案情早已經明朗清晰。

只是對著這百十來號人,三十多位五品之上的人該如何處置眾人起了爭執。

幾位國之柱石在明德殿裏商議了半天,也未達成最終的一致。

眾人口幹舌燥,幾次示意服侍在旁邊的小太監去準備茶水果點,可這些小太監就跟瞎了一般,動也不動。

如今已經入冬,宮中燃了許多炭火,只是未免也太足了一些。

幾人沒一會就渾身冒汗,熱得面色通紅。

而且左右看去,這殿內除了太子殿下屁股低下那把,竟再沒有一張多餘的椅子。

十來位重臣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,餓著肚子也就罷了,沒有水喝嗓子冒煙也講不下去了,站在這裏當真是腰酸背痛,又熱又直不起腰來。

等眾人累得再開不了口,太子殿下這才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盞,擡頭好奇道:“諸位講完了?”

眾人面面相覷,不知如何回答。

太子殿下卻繼續窮追不舍:“抱歉方才孤走神了,不知你們可商議出什麽結果來了?”

殿上無人回答,他們自然還沒商議出什麽結果。

李辰舟倚靠在椅子上,雙手輕輕放在身前,點名道:“蔡大人,你是中書令,便由你來說。”

蔡大人抹了抹額頭的汗道:“回太子殿下,此事幹系重大,關系國本,臣等一時不能決策,只是此事卻當緩緩圖之,方不動搖國本。”

“哦。”

一旁的尚書省楊大人道:“蔡大人此言差矣,正是因為關系國本,便因早做決策,否則一直這麽懸著,人心不定。”

“嗯。”李辰舟點了點頭。

轉而目光看向趙青言。

趙青言雖是大理寺卿,但此刻官職最末,倒也輪不著他來說話,只是太子殿下將目光放過來,他得了鼓勵,一把跪下道:“太子殿下,以臣之言,我大新律法尚在,不遵律執行無法震人心!唯有將這觸犯律法之人統統繩之以法,方能展我大新皇威,以立朝綱!”

李辰舟點了點頭。

眾人不由楞住了。

怎麽誰說話太子殿下都是讚同點頭?

這是什麽意思?

李辰舟轉頭問尚書省楊大人:“此次禮部尚書牽連其中,今年的大比是主持不了了,楊大人可尋好負責人選了?”

楊大人忙躬身道:“此次大比,由尚書省直接負責,只是這主審和副主審人選,還需陛下和殿下定奪。”

李辰舟轉頭道:“蔡大人,孤聽聞你便是狀元出身,一肚子的錦繡文章。既如此由你做這主審倒也不錯,讓這些千裏迢迢前來應考的舉子瞧瞧這先輩的榮光。”

蔡大人是正經的科舉出身,自己就極為重視這科考。而他若是做了主審,自然便會成為這些考生的恩師。

以後不管誰得了勢,都是他的座下賓。

他激動地不能自已,撲通跪下來道:“臣謝太子殿下!臣定不辱此命,辦好科舉,為朝廷尋到良才。”

其餘幾位大人家中也有今年要參加科考的舉子,聽聞太子殿下此意,心中一動。

幾人互視一眼,不由跪下道:“皇陵案還需太子殿下定奪。”

李辰舟端坐在椅子上,輕聲道:“孤不需定奪,大理寺昨日的審理結果已經出來了,刑部直接量刑,交由都察院大理寺核準。”

“是。”

李辰舟坐在那裏,瞧著這些人似乎面露喜色,他面上不顯,心中卻極厭惡。

皇陵一事,傷亡一百多人,從未見有人主動提到這傷亡的一百多條人命。

這些人所求的,不過是自己的權益。

如今這麽多大臣在此事中被牽連,可若是有自家人查漏補缺,豈有不同意之理?

李辰舟心道,朝廷腐朽,人心崩壞,非一朝一夕可改,唯有慢慢覓得新人,重樹法度,人心慢慢教化方能改。

此事才當緩緩圖之。

眾人原本以為今日會是場惡仗,不想不到午飯時分就結束了討論。

欽天監監正候立在一旁,一言不發,心中忐忑。

他雖地位尊崇,但朝廷要事,他也不能置喙。

只是不知今日為何太子殿下會宣他跟著眾多大臣一起進宮。

此中事定,李辰舟轉頭向他看來,面色冷淡。

“此次皇陵選址勘測,開工的吉日,皆出自欽天監。”

殿下這話來意不善,上來就是興師問罪,欽天監監正皇甫中和一聽,撲通一聲跪下道:“臣有罪。”

李辰舟道:“你便是死也難贖其罪。只是帝陵關系我朝百年國運,關乎我李氏皇族的臉面,更是陛下的體面,你一句輕飄飄的有罪就結束了?”

皇甫中和感到頭皮有些發麻,他跪伏在地上,一時不知太子殿下是想要得到什麽回答。

好在李辰舟也未讓他久等,接著道:“出了這番錯漏,你可如何能贖罪?”

皇甫中和啟稟道:“欽天監此次失誤,實在是萬死,若殿下能給臣再一次機會,臣願戴罪立功,為陛下尋得最佳陵寢。”

“孤等不了你太久,給你七日時間,若再有差錯,休怪我翻臉。”

“是!”

李辰舟端起一旁的茶盞,輕微抿了口茶水,又道:“蔡大人。”

中書令蔡大人一楞道:“太子殿下。”

“四年前,孤設立玉冊府,由你直統,掌管天下工匠事。此次皇陵修建,孤將一應匠事交予你管理,此事少不得是你工匠手藝不精。”

蔡大人不想太子殿下突然對他發難,忙跪下道:“是臣失職,求殿下恕罪,臣。。”

李辰舟卻打斷了他道:“孤聽聞玉冊官在此次事中也遇了難?”

“是。”

“玉冊官為刊刻碑石之首,技藝要求甚精,帝陵所有篆刻不得有絲毫差錯,你速速好好尋個新人選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此次九龍山傷亡多數出自你玉冊府,你必要好好撫恤遺孤家屬,不得有半分怠慢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九龍山為我皇族庇佑地,此次在九龍山出事,可見是上天有所昭示不滿。”

欽天監皇甫中和道:“九龍山為龍興祥瑞之地,庇佑萬民。臣提議在九龍山重設祭壇,祭祀天神地只。”

“嗯。此次出事,傷亡人數眾多,亡靈在九龍山脈不能歸,令孤心中日日不安。”

欽天監皇甫中和又道:“臣曾在一古籍上所見,這世上有一物為鎮魂碑,可上告神靈,下安人心,安魂定魄,可保安息,永享太平。”

李辰舟一動不動,面無表情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

“只是此碑臣也是從書上所聞,想來失傳已久,恐難以覓得。”

李辰舟轉頭對禮部官員道:“發出告布傳令天下,尋這世間良匠,若有人能做出此碑者,為我大新的功臣,不論男女老幼,不管高低貴賤,孤皆奉為座上賓。”

眾人散去,李辰舟回到文華殿,倚靠在椅子上半晌未說話。

蘇玉墨躬身上前道:“殿下昨日一夜未眠,可要歇上一會?奴才定不會教人前來打擾。”

李辰舟臉上似笑非笑道:“你以為你攔得住?”

蘇玉墨不明所以,除了陛下,還有誰是自己攔不住的。

李辰舟不再多言,轉身進了內室。

方躺下,轉頭卻瞧見有宮女進來,不由變了面色:“誰許你們進來的?”

那幾個宮女嚇得一楞,慌忙跪倒在地。

今晨的驚嚇已叫她們戰戰兢兢,沒想到東宮殿下看起來瘦弱溫潤,風度翩翩,不想是個暴戾的主,只能提起所有小心。

連方才進殿的時候,都踮著腳尖,生怕發出半點聲響。

此刻殿下厲聲質問,一眾服侍的皆忍不住渾身發抖。

小宮女可憐地跪在地上,只是道:“奴婢該死。”

蘇玉墨跪在床邊道:“是奴婢該死,擅自做主。今日入宮的二百多名宮女,奴婢給分了幾個進來。”

李辰舟沈了面色:“你只管往各處分去,只是文華殿沒有孤的允許,不許進來。”

“是,是!”

“滾吧!”

幾個小宮女慌不擇路地退走了。

李辰舟躺在床上,望著帳頂,困意襲來卻一時睡不著覺。

他又翻來覆去細細思量一番,直覺當沒什麽錯漏。

一夜思量,此刻總算塵埃落地,可以休息了。

正是午時,屋內外子簾拉的嚴密,屋內一團漆黑,靜悄悄的,只有一絲光亮自窗縫裏透進來。

床邊安神香氣寥寥,他莫名想到昨夜便是在此處,他喝多了,將她推倒在了床榻上。

她的唇還是那般柔軟,身上瘦了許多,摸起來都是骨頭架子,只是身上卻又輕盈盈的像團棉花。

他伸出手指,那棉花軟綿綿的觸感還在指端,一時感到渾身燥熱難耐。

她那樣的人,就是欺負幹凈了又如何!

是她欠我的!

他血紅著眼睛,直恨自己昨夜為何早早酒就醒了。

轉頭見簾子外面蘇玉墨站在門口伺候,不由怒道:“混帳東西!盡拿些花哨東西糊弄孤。”

蘇玉墨嚇得跪倒在地,一時心中忐忑不安,不知哪裏得罪了殿下,只怕是心情不好又要尋自己發落。

好在太子殿下接著吩咐道:“現在你去外頭的酒坊,尋些烈酒來,要能醉人的!立刻馬上!”

醉死我自己,下次可不會早早就醒了。

只是不知她現在在做什麽?可還有下次機會嗎?

自打受傷之後,李辰舟感到身體遠不如以前,不過片刻,便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。

蘇玉墨得了令,忙慌不擇路跑出去了。

昨夜殿下嫌他搶人搶得慢,差點就回不來,今日可得快馬加鞭,不敢耽擱半分。

出得殿來,看見謝傳英守在門口,不由苦著臉互相看了一眼。

近兩日太子殿下愈發喜怒無常起來。

謝傳英瞧他面色知道又是挨了訓,不由嘆道,這世上懂殿下心思的,只有山沽大人。

可是山沽大人失蹤,他們尋了好幾年也毫無音訊。

真盼著他能早些回來。他們這些跟著服侍的,也能過上兩天好日子。

兩人眼神互相憐惜了一眼,蘇玉墨不敢逗留,只往門口沖,方出了門,突然見到面前黑壓壓許多人正往此處來。

是陛下的聖駕來了東宮。

蘇玉墨忙跪到一旁,還是陛下眼睛尖,一眼看見了他。

將他叫上前來問話:“太子在做什麽?你怎麽不在太子跟前伺候?”

蘇玉墨跪稟道:“回陛下,太子殿下方歇下了,奴婢奉殿下命去買些東西。”

一旁沈一奴躬身道:“可要奴婢去請太子殿下起身接駕?”

皇帝擺了擺手道:“不必,朕去東宮自去轉轉,你們誰也不許驚了太子休息。”

“是。”

秦小良跟著小太監回到浣衣坊,她不敢與這小太監說上半句話,小太監也埋著頭,送到了地方便一聲不吭地走了。

她默默地進了昨夜的屋子。

瞧見床頭掛著的那只黃燈籠還在。

只是昨夜這掛燈的人。。。

秦小良坐在床上發了半日的呆。

好不容易回過神來,瞧著左右無人,卷起褲管,這才發現自己的膝蓋已腫得如饅頭一般,還透著亮。

這腫饅頭在瘦弱的細長腿上,瞧著實在有些可笑。

膝蓋裏面隱隱作痛。

她是常年受傷的,知道這傷若稍不加註意,這腿只怕要落下毛病,以後陰雨天難免要受罪。

她忙掏出白瓷罐子,裏面居然是一粒粒的玉色藥丸。

這藥丸的味道,讓她想起多年以前。

似乎是她與李辰舟二人身上,常出現的味道。

也來不及多想,便拿水化了抹在膝蓋上。

清清亮亮,原本火辣辣的皮膚上很是舒爽。

剛搞完,卻聽外面突然傳來許多人聲。

她透過窗戶,瞧見一個太監身後竟跟了許多宮女來了此處。

“你們便在這浣衣坊做活,記得只管做好自己本分內的事,早晨那太監的下場你們也見著了,若是多嘴多舌,統統都打死。”

在那首領太監的威脅下,一幫宮女面白如紙,滿面惶恐。

甚至瞧著幾個已經眼淚汪汪了。

不多時這些宮女就被安排了各自住處。

秦小良瞧著這些女子,無不長得幹凈又清秀,年紀也在十七八歲之間,瞧著實在是賞心悅目。

不想這東宮裏當真是美女如雲,長成這般的都只配來洗衣裳。

真是暴殄天物。

她恍惚想起昨夜見到的那女使,確實是美艷至極,原來只有那般美麗的女子,才會得他青言,宣去侍寢。

早晨的沖擊實在有些大,這許多女子,卻楞是安安靜靜地收拾停當。

不過眾人方收拾妥當,許多活便來了。

秦小良挪了出去,便打水開始洗衣裳。

冬日裏天氣寒冷,打上來的井水也透著寒意。

秦小良發現這些宮女的雙手,具都白白嫩嫩,蔥段似的,哪裏像是幹活的手。

果然她們雙手剛碰到冷水,就忍不住抽泣起來。

這些宮女是宮裏沈一奴並著詹事府連夜挑的,具都是各處長得好的大宮女,哪裏做過這些粗活。

原本以為入了東宮,飛黃騰達指日可待,不曾想竟成了最低等的宮女,到現在連太子殿下的面都沒見到半分。

秦小良卻與她們不同。

她本就是幹活的命,力氣也比一般姑娘大上許多。

只是她也實在不愛洗衣服。

在秦家的時候,只有爹爹身體不適之時,才輪得著她洗上一兩回。

眾人各自心思,也不敢交談,只是埋頭捶洗衣裳,直洗到日落西山,晚霞滿天。

眾人渾身酸軟,再直不起腰來。

黃昏來臨,天色將晚之時,眾宮女如脫韁的野馬,一溜煙跑去吃晚飯。

秦小良蹲在井邊上一動不動,時不時看看院子門口,似乎在等著人。

果然當晚霞快要落盡最後一絲餘暉,她等的人來了。

來人是個四十來歲的太監,似乎叫蘇玉墨?

蘇玉墨習慣性地躬著身子,站在秦小良的面前。

“奴婢奉太子殿下令,來聽秦姑娘的懺悔。”

秦小良楞楞地擡起頭,看到蘇玉墨一臉恭謹,眼瞼低垂,看也不看自己一眼。

他說過,要命人日日來聽我的懺悔。

果然派人來了。

秦小良感到有一絲可笑,卻撐著膝蓋,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,道:“你回稟太子殿下,我不後悔。”

蘇玉墨一楞,沒想到這女子竟然如此大膽,不由飛快地看了她一眼。

這才發現面前的女子一張臉上滿是堅定與自然,不像是在玩笑。

他是太子殿下身邊人,自然知道這女子似乎格外與眾不同一些。

他不敢揣奪他們到底是什麽關系,此刻瞧見秦姑娘似乎也沒什麽多餘要說的,也不敢說些什麽,忙回去覆命。

秦小良這才挪著步子去吃晚飯。

不想這一覺睡醒,已經是傍晚日落時分。

李辰舟躺在床上楞了楞,才發現窗子的細縫裏透進的最後一絲雲霞。

這一覺,著實睡得有些久,他似乎已經好久沒有這麽睡過這麽完整的覺了。

外面等候的人聽到動靜,忙進來服侍。

蘇玉墨一邊給他穿鞋,一邊小聲稟告道:“陛下來了,在等著殿下。”

“嗯。”

李辰舟不急不緩地點了點頭,陛下來此,不過是意料之中。

只是沒想到他竟然等了這麽許久,也沒將自己從床上叫起來。

沒想到一向註重禮儀,一絲不茍的皇帝,也會這般。

他收拾妥當來到前殿的時候,皇帝正盤在炕上專心致志看文書。

直到他坐在一旁,皇帝竟也未曾發現。

沈一奴瞧見太子殿下忙跪下行了禮,而後才上前提醒道:“陛下,太子殿下來了。”

皇帝一驚,這才擡起頭來,看了一下午文書的眼睛有些泛紅。

“陛下在看什麽?如此專心致志?”

皇帝揉了揉眉心道:“是刑部準備送去大理寺的量刑文書。”

“哦。”

皇帝瞧見太子穿著平常的寬松衣裳,面上因著方起床有些淡淡的,此刻只是坐在一旁喝茶,似乎對這文書內容沒什麽興趣。

這才道:“太子,這量刑結果你可看過?”

李辰舟搖了搖頭。

皇帝黑了臉道:“此次皇陵案,朕瞧這刑部的文書上,五品以上三省六部官員,判了殺頭的就有二十八人,流放貶職的,更是達百人之多。是否未免太重了些?”

李辰舟放下茶盞,無所謂的道:“這量刑是否得當自然由都察院和大理寺覆核。相信他們一定會秉公執法,絕不會公報私仇。”

皇帝一楞,知道這兒子是不打算給自己臺階下。

幹脆直接道:“朝廷懲治貪腐,總要一步步來,一下子抓了這麽多人,朕恐怕其餘人心慌慌,朝堂動亂。”

“所以陛下此來所為何?”

“朕想看看,是否可緩緩圖之,這三十來人,先從侍郎參軍殺起,必是他們從中指使挑唆,這才釀成大錯。”

侍郎參軍不過是其中一些小羅羅。

皇帝這是想高拿輕放,給這些人一個下馬威也便算了。

李辰舟卻點了點頭,淡淡地道:“好。”

面上竟未瞧出半分不讚同。

皇帝沒成想他答應的這麽爽快,準備好的一大堆說辭一時竟沒了用武之地,好生憋屈。

“當真?”

李辰舟擡起頭,眉目不動,嘴角噙著絲似笑非笑:“您是皇帝陛下,這天下是您的,您愛如何擺弄便如何擺弄罷了,自然是您說了算。我只是個太子,能不能當上皇帝還兩說。”

這說的什麽話!皇帝一窒,習慣性就要黑下臉來。

可再一看兒子,瘦弱單薄的模樣,為了這皇陵案殫精竭慮,聽聞昨日更是一夜未睡,今日下午這才得了點空睡了會。

這麽大年紀,身邊也沒個知冷知熱的體貼著,連看上個女人都靠去搶。

實在是不容易。

如此只好忍了忍閉嘴不言。

李辰舟看到他憋屈的模樣,心底有些好笑,再看他兩鬢斑白,這些年瞧著老了許多,到底又開口道:“陛下有此番心思,想必是曹國舅入了宮。”

皇帝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。

“他是陛下的親舅舅,早年間又為陛下登極勞苦功高,陛下念著這些舊情,也該給曹家一條生路。”

皇帝點頭道:“正是如此,曹家畢竟是我母家,當年若不是有他們幫我,說不定此刻我也成階下囚。”

李辰舟道:“既然如此,陛下為何不與他們分治天下,顯示陛下對母族的厚待?也不枉當年他們冒著滅族的危險擁護你。”

皇帝被他說的臉色一陣青白,欲要發火,又不知從何處發起。

李辰舟卻淡淡道:“我餓了,陛下要留下來用膳嗎?”

不過是客氣一番,不想皇帝竟真留了下來。

一時東宮服侍的人緊張地如臨大敵。

好在皇帝自己帶著一堆宮人,也用不著他們。

天黑下來,浣衣坊裏便也歇息了下來。

好不容易得了這閑暇時間,悶頭幹活了一整天的宮女們再忍不住,終於在床榻上開始嘰嘰喳喳起來。

所言所論,無不都是這東宮的主人。

“你們有幸見過太子殿下嗎?聽聞殿下生得是豐神俊朗,俊逸非凡,竟將這世上的男子都比了下去。”

“太子殿下一向深居簡出,在各種宴席場合極少出現,許多人都未見過呢。”

“是啊!不過我曾遠遠瞧過一眼,殿下確實長得很好看,只是有些瘦弱,連只螞蟻都舍不得捏死,當真是如仙人一般。”

秦小良縮在床腳,想道那你們倒是錯了,他殺起人來,也像是仙人一般。

“那可不,聽聞太子殿下在西莽的時候,就將西莽的嫡長公主迷得七葷八素,誓言這輩子非殿下不嫁。”

如此八卦,瞬間勾起了所有小姑娘的心,其中一人道:“這個我知道,聽聞那西莽的公主都追到聖京裏來了。”

“後來呢?後來呢?”

“後來,”另一個宮女道,“那西莽公主賴在此地不走,想要繼續糾纏太子殿下,聽聞殿下差點殺了她,奄奄一息之下還是西莽的殿下來接走了。”

“啊!”眾人驚呼出聲。

秦小良心中火燒火燎,忍了許久,終於小聲地問道:“你們可知,可知他當年被當作欽犯押送進京,是什麽模樣?”

她想要知道,急切地想要知道。

她記得那時候,李辰舟身上中了一箭,滿身都是血,而後又被她刺了一刀,透掌而過。被那些人擡進府衙的時候,他面色蒼白,毫無血色。

她清楚地記得他的袍角,無力地在半空中飄蕩,那日的雪似乎都染著灰色。

那扇大門關起來,她再也沒有見過他了。

那時候想必他也是心如死灰。怎麽也不會想到,方不眠不休地解決災民一事,逃跑途中,不想被最信任的人出賣。

成了死囚,押送進京。

不知他如此重傷,一路大雪囚車,是如何挨到京師的。

這一路上,是否有人欺辱虐待他?

其實說來不過是多此一問,她當年被判到蒼西之地,一路所受押差的苦楚她自清楚。

而他那時候又是個如此要犯,一路怎能不被虐待?

甚至用刑?

只是他閉口不言此中經過。

想到他這一路上可能的可怕遭遇,秦小良忍不住臉色又白了白,這些年,她從不敢深思其中經過。

她一直說不後悔,卻怎麽可能不後悔。

若是自己當時能再想一想,或許還有其他的辦法。

那樣爹爹也不會被自己逼著出門去,更不會死於流民之手。

他們可以在一起,一起去尋小月,一家人一直在一起。

說不定此刻正在院子裏團在一處,數一數一年賺的銅錢。

秦小良感到眼睛酸澀脹痛,她拼命眨了眨,才阻止眼淚落下來。

幾個小宮女迷茫地看著她道:“你說的是什麽?我們怎麽從未聽過。”

他們並不知曉還有這樣的事。

秦小良低下頭,勉強地笑笑道:“那是我聽岔了。”

幾人無語地看了一眼,又鉆進被子八卦起來:“哎,但是你們聽說了嗎?太子殿下有個特殊癖好。”

聽到此,秦小良一楞,他有什麽特殊癖好?

那說話的小姑娘小聲息息地道:“聽聞殿下酷愛這神鬼之物。這些年來總愛往墳場裏跑。凡是在外巡游期間,聽聞哪裏在辦喪事或是祭祀,總是要第一個跑過去湊上一湊才罷。”

這個癖好實在有些匪夷所思,幾個小姑娘湊到一塊,揣奪這個中詳情。

聽到此,秦小良感到喘不過氣,愈發郁結於心。

她甚至能想象到,他是如何咬著牙帶著恨,到處去尋她的下落。

這五年來,他是這般度過的嗎?

秦小良受不得,埋了頭,拿起床頭的燈籠就到外面來了。

外面寒風嗖嗖,到底入了冬,風聲在各殿間穿梭。

聖京的冬夜,天空都看不著多少星子。

秦小良瞧了瞧,遠處的文華殿照列地燈火通明。

此處確實黑地如濃墨一般,昏黃的燈籠漾出的黃暈只在一小團之間,行成了小小的圓。

她順著白日不多的記憶尋到了西北之角。

那裏是成片的樹林,樹下草木繁盛,似乎種著許多萬年青,入了冬竟也沒有雕零。

她走到一株老樹下,放下燈籠,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裹卷來。

包裹卷裏,是自己今日晚間抽空裁出來的元寶紙。

好在這一路大理寺羈押,無人收身,她自懷中掏出刀來,就這一塊半大的石頭就開始刻起來。

“故少年石守之墓”

她只知道這個少年名叫石守,在宮中大家都叫他小石子。

不過刻了一會,一個簡易的小石碑便刻好了。

她將小石碑藏在草叢裏,而後點燃了元寶紙。

希望他今日枉死,這魂魄可以返回故裏,下一世,再不要入宮為奴了。

“是什麽人!”突然有人高聲呵斥!

文華殿裏,這天下最尊貴的父子兩人正在用膳,屋內靜悄悄的,只有極輕微的杯盤碗碟之聲。

周圍服侍的人皆屏氣凝神,不敢發出絲毫聲響。

突然門口傳來一點人聲。

靜立一旁的沈一奴和蘇玉墨皆嚇了一跳。

不知此刻是哪個不長眼的,敢到這文華殿門口來。

蘇玉墨忙低著頭出去要去看個究竟

李辰舟聽到響聲,擡起頭道:“怎麽了?”

蘇玉墨忙道:“奴婢前去看看。”

出了殿門,卻見謝傳英帶著人站在門口,門口的地上,一個女子正被押著。

他忍不住小聲苛責道:“你們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候?陛下正在此陪殿下用膳,這點小事就敢來打擾?”

謝傳英低聲道:“長臨衛發現她在行歹事,我也不敢做主,還需殿下來定奪。”

蘇玉墨一瞧唬了一跳,這不是那秦氏?

瞧見謝傳英將手中一把刻刀遞了上來。

蘇玉墨眉心一跳,這刀不正是殿下日夜放在寢室裏的那把。

哪知謝傳英小聲道:“並非同一把。”

原來是一對?

蘇玉墨心中有些慌張,但還是鎮定道:“你們先押著,等陛下離開再說。”

秦小良埋著頭,不想自己這麽快又被帶來了文華殿。

似乎自己是闖禍了?

蘇玉墨進到殿來,發現晚膳已經撤了,可是陛下還沒有要走的意思。

李辰舟卻一眼看到他手中握著東西,眸色一閃,不由道:“出了什麽事?你拿的什麽?”

蘇玉墨不好藏,只好恭謹地呈遞上來。

果然是那把刀。

“人呢?”

蘇玉墨小聲道:“正被長臨衛押著。”

“為何?”

蘇玉墨一時不知當講不當講,可是殿下都問了,只好道:“侍衛發現她在西北角上燒紙祭奠。”

“燒紙祭奠?”陛下一楞,沈了面色道,“哪個混賬奴才,膽敢在東宮行此陰晦之事,速速送去皇城司杖刑。”

李辰舟卻道:“不許碰她,放人。”

皇帝一楞,你這是做什麽?

李辰舟轉向他,淡淡地道:“陛下可還記得,當年你答應我的條件?”

寶寶們明晚不更,我的諾蘭終於又有新電影了,明晚去看,周二晚上見哦。

晚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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